2014年5月1日

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我們今天成為這個樣子。我不知道爸媽那個年代,沒有路燈的夜摸黑走了多少山路回家,沒有現代抽水馬桶夜半得淋著雨擔心踩到排泄物,沒有水,夜裡悄悄去較富的鄰人田裡將別人所佔據的上游水流堵起,以便水能流到下游來澆灌自己的地,靠天吃飯,點蠟燭都奢侈。夏天在煤礦坑口賣冰,暑假去鐵工廠打工,服役前上了漁船,頭一個星期都在吐,三個月回來一次。(但他說,躺在甲板上看星星,我就以為他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人。)
窮困深深成為他們的印跡,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也不以為意。
小時候姊弟三人就在各種成品半成品堆裡長大,最初就從簡單的裝箱開始,指頭熟練了之後就包裝,剪線,一度在國中的夏天我們踏上針車,學著將其中一個部分完成。工作告一段落,我們可以走大約一公里的路去海邊,經過不一定會開的雜貨店,買一枝冰。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記得下午四點長長長長的影子拉進雜貨店半掩的門裡。 這些事我都寫過了。寫並沒有成為我的救贖。姊弟三人長成不太一樣的樣子,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愛哭,好強,自以為是。他們都很包容我。小學四年級媽在煮菜,我拿著新學期國語課本好高興說我都讀完了,我好喜歡故事書,媽沒有理我,小學五年級工廠搬家,爺爺和外公先後過世,我沒有辦法忘記爸坐在浴缸眼神空洞毫無回應,也不明白為什麼非得趕上爺爺過世前一刻媽帶著我們坐計程車夜間加乘共三千多的車費,而外公過世媽是被電鈴的那一頭告知,外公很疼媽,媽是外婆再嫁的外公親女兒。那些事我們都沒有問。
慢慢或者也很快的,我們長大了。
漸漸明白這些小傷小痛來自沉默的時候,我希望可以練習說話。說話不容易,練習寫。我們的童年在同學家打電動,因此我的電動一直打得很爛(?),假日不用去工廠幫忙時就去學校,老師打開圖書館讓我看書,教我玩廣播系統,錄學校的電話語音,用點矩陣印表機印東西,嘎嘎乖乖,咿歪咿歪,暗戀的老師大近視,眼鏡拿下來放上磅秤可能有一斤,學校種的石榴樹結了很多大石榴。其實我們都過得很好,被照顧得很好。當媽問我,你所希望的「好」究竟要好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這是一個比較值的概念,還是一個基準值的概念,我不知道那些語 彙諸如「民主」、「自由」對我和媽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那些基礎價值信仰是否有我所以為的那麼重要,我不知道如果我對我媽說不正視環境結構而只在乎個體努力是某種價值的洗腦會發生什麼事,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算是洗腦,理論家的理論對我而言只是呈現精確文字的美感,誰能解釋這個世界呢,我們和身邊的人都活在平行時空了。你以為的糾結事實上根本毫無交集,你渴望的安慰其實就是自我安慰。當我明白虛無主義和犬儒的時候眼淚掉了又掉,我不知道我自以為和世界有什麼連結。藉由攻擊別人以展現自己的武器,藉由刺痛別人好讓自己感到安心,不是只有我不好,低劣,卑俗,愚蠢得過度用力。
沒有辦法解釋。找不到一個支點。

前晚看了麥可漢內克改編卡夫卡的《城堡》。A告訴我的。沒看過小說,電影是個重複打轉的迷宮,困惑,徒勞,像是所有人都知道什麼,而K是那個唯一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可其實K亦是那個最讓人迷惑的人,像Frida指出他的自保,為了接近某夫人的藉口。風雪中沒有方向感,旅館中弄錯了秘書的房間,不會被找到的據以執行的公文們,荒謬的訛讚,永遠無法抵達、靠近或者連路徑也沒有的權力核心,城堡,不,應該是說,克蘭。無所不在的,以克蘭之名的,但是你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看完電影搭上捷運已經是午夜,出了站以為橘黃路燈下一地菸蒂,仔細一看原來是某種翅果,google查到是黃金風鈴木,非常可愛,揀了一把放進口袋裡。

大雨天。不能再哭了,信任朋友即使立場不同,爭論過後家人仍是家人,我想理解你的痛楚即使你不願意,有你們才有我的任性與自由,即使我們互相展露的真誠正在傷害彼此。沒有條件,沒有保留,沒有前提。確實有什麼瞬間是感到與過去決裂的,但那個時間,那個場景,那些感受經過一再的提醒,只是漫長生命裡一個片段。未來我還會記得它,搖動它,用不同的方式記念它,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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