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3日

Fedeico Fellini

書摘

「前幾天,當我有瀕死的感覺時,物體便不再擬人化了。原來一直像一隻奇怪的大蜘蛛或拳擊手套的電話。如今只是電話而已。也不是,連電話也不是,它什麼都不是,很難形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體積、顏色和透視的概是了解事實的一種方法,是界定事實的一組符號,是一張地圖,一本可供大眾使用的公認的初級教科書,而對我來說,這種與物體之間的理性關係突然中斷了。有一次,為了滿足正在研究迷幻藥效應的醫生朋友們,我答應做他們的實驗品,喝下了攙有微量僅一毫克迷幻藥的半杯水。那一次,客觀的物體、顏色、光線,也都不再有任何可辨識的意義。那些物體是它們自己本身,浸浴在明亮而駭人的遼闊寂靜中。那一刻,你對物體不再關心,無需像阿米巴變形蟲那樣用你的身體籠罩一切。物體變得純潔無邪,因為你把自己從中抽離了;一次嶄新的經驗,就像人第一次看到大峽谷、草原、海洋。一個充滿了隨著你呼吸的韻律而跳動的光線和鮮活色彩的潔淨無瑕的世界,你變成一切物體,與它們不再有所區別,你就是那朵令人暈眩地高掛在空中的白雲,藍天也是你,還有那窗台上天竺葵的紅、葉子和窗簾布纖細的雙股緯線。那個在你前方的小板凳是什麼?你再也無法給那些在空氣中如波浪般起伏振動的線條、實體和圖樣一個名字,但沒有關係,你這樣也很快樂。赫胥黎在《知覺之門》(The Door of Perception)書中,聳人聽聞地描寫了這種由迷幻藥引發的意識狀態:符旨的符號體系失去了意義,物體因為沒有根據,沒有不存在的問題而令人放心。這是至福極樂。但是突然被排除在概念的記憶之外,讓你掉入無法承受的焦慮之深淵裡;那前一刻的狂喜轉瞬變成地獄。怪異的形體既無意義也沒有目的。那討人厭的雲,那教人難以忍受的藍天,那活生生的令人作嘔的雙股緯線,那你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小板凳,把你掐死在無盡的恐懼中。」

「清晨五點,天才濛濛亮,布辜達(Burgunda)修女進來,黑色的頭巾像蝙輻的翅膀,一根根皮管銜在牙齒間,還帶著一大籃試管,像多瑙河的吸血鬼。她說:『我可以取一點您的血嗎,費里尼先生。』」

「晚上九點的時候,一名叫艾德美亞(Edmea)的護士來照顧我入睡。她站得離我很近,嘴唇上方有淺褐色的軟毛。她是法恩扎人。令我想起里米尼的保歐洛提(Paolotti)教堂的羅馬涅『女鬍子』。夜裡,我沒完沒了地叫她。她熱情地出現:『我再幫您泡一杯菊花茶?』她說,她爸爸一直到六十歲,都還把女朋友藏在雞舍裡,然後去雞舍找她們。他六十歲了,仍到處拈花惹草,還說:『我父母同意我們倆的事,我也舉雙手贊成,可是我老婆反對。』她認為她爸爸很幽默。」

「桌上有電報,我讓自己讀部長們拍來的草苺紅的那些。我彷彿身在天堂。有一天早上,門口出現一大束玫瑰,像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畫中景象:試圖要進來的玫瑰,抖動、晃蕩的玫瑰,捧在兩位快樂蹦跳著的小修女手上。那是製衣商李索利在我們吵過架以後表示寬慰的玫瑰。我馬上打電話給李索利:『你的字條比抗生素還有效。』一個聲音取代了李索利,興高采列地告訴我:『費里尼,受勛者在哭!』就像《黑海盜》的片尾鏡頭。然後,李索利用哽咽的聲音接下去說:『你害我掉淚了。你剛剛跟我說的話太美了。』最後他還來病房看我。『我希望這場病讓你清醒一點。從今以後你不能再拍以前那種電影,否則腦袋會太累。現在你要聽我的話,拍我告訴你該拍的電影。』

有一天早上,在走道上我看見十幾個說希臘話的人,手上牽著好多氣球,有像龍的也有像大香腸的。他們不是來找我的。他們來探望一位中風的親戚。我看到病人,臉色蒼白,躺在床上,所有的氣球,黃的、紅的,頂著天花板。為什麼帶氣球?他們不知道帶什麼。橘子好嗎!餅乾好嗎?他們看到了氣球小販,所以就帶了氣球來。」


(Fedeico Fellini, 〈我記得…〉,《虛構的筆記本》,商務,1997,P.3-6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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